文：Tatiana Mitrova 和 Sergey Vakulenko / Foreign Affairs
在讨论俄乌战争对俄罗斯经济的诸多影响时，很少有人预料到燃油短缺会是其中之一。毕竟，俄罗斯是一个石油资源丰富的国家，其能源基础设施离前线很远。在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遭受打击的是乌克兰的能源网络，而不是俄罗斯的。
然而，自从八月份乌克兰开始有计划地深入俄罗斯境内袭击炼油厂以来，燃油短缺问题开始困扰着俄罗斯人。到十月下旬，乌克兰的无人机已经至少袭击了俄罗斯 38 个主要炼油厂中的一半以上。结果就是，俄罗斯的原油日加工量从七月份的大约 540 万桶，降到了九月份的大约 500 万桶。停产事故波及多个地区，一些俄罗斯加油站开始限购燃油。到十月下旬，包括梁赞（Ryazan）和萨拉托夫（Saratov）炼油厂在内的更多袭击，进一步凸显了乌克兰打击行动的覆盖范围。
看到这些成果，人们可能很容易得出结论：乌克兰即将击垮俄罗斯的石油工业。但事实并非如此。尽管这些袭击造成了严重破坏，但在短期内，它们不太可能改变莫斯科的决心。目前来看，俄罗斯的炼油部门仍有足够的韧性。这既因为它是全球第三大炼油系统，拥有相当大的过剩产能，也因为其能够快速修复受损设备。俄罗斯政府也有多种工具可以用来维持相对的稳定。
此外，对乌克兰而言，还有一个风险：随着战争进入第四个冬季，这场打击行动可能会促使莫斯科加大对乌克兰基础设施和能源系统的攻击力度。
但如果能以目前的速度持续下去，针对炼油厂的袭击可能会在长期产生深远影响。俄罗斯的韧性正在遭受无情的考验，并逐渐被消磨殆尽。虽然用于蒸馏原油的装置在每次袭击后都可以相对容易地修复，但反复的袭击导致的加热和冷却循环会使它们逐渐损耗。而且，随着俄罗斯的石油工业越来越依赖政府干预来应对危机，整个能源部门将变得更受国家管控，效率也会降低。
事实上，乌克兰行动造成的真正损害是累积性和体制性的，而不是物理性的。尽管俄罗斯正在努力保持短期的稳定，但它正在加速长期的衰退。
富油国为何缺油？
评估乌克兰袭击影响的挑战之一，在于俄罗斯下游石油部门的庞大规模和复杂性。俄罗斯目前拥有大约 650 万桶/天的炼油能力，分布在大约 40 家炼油厂，最大的集中在伏尔加地区、乌拉尔地区以及莫斯科周边。俄罗斯平均每天还出口 200 万桶石油产品。在正常情况下，这个系统内置了相当大的缓冲空间，尽管在季节性需求高峰期，燃油供应偶尔也会受到限制。
当前的燃油短缺是自 2022 年全面战争爆发以来最引人注目的，但这并非仅仅是乌克兰袭击炼油厂的结果。
首先，每到夏季，俄罗斯的燃油市场就会因为农业需求高、驾车出行率高，以及炼油厂停工进行年度维护等多重因素而变得紧张。今年夏天，由于乌克兰无人机对交通基础设施的袭击导致航班取消和火车延误，更多的俄罗斯人选择自驾出行，进一步推高了需求。
另一个因素是，俄罗斯政府为了控制物价和稳定通胀，越来越多地干预国内燃油市场。它的主要机制被称为「价格缓冲器」（price-damper），这是一种补贴，当国内燃油价格低于出口平价时，用于补偿炼油商。但是，由于政府资金日益紧张，它越来越多地将补贴负担转嫁给制造商和零售商，并像在严格的价格管制下常发生的那样，利用威胁来保持市场供应。试图保持燃油价格稳定，消除了对消费者和生产者的重要价格信号，扰乱了供需平衡。
在利润率低的时候，大型石油公司会确保自己的加油站有油，但尽可能少地向独立零售商出售燃油。独立加油站和小型零售网络占据了俄罗斯零售燃油市场近 70% 的份额，但供应的燃油量不到四分之一。不过，它们通过向不太富裕和人口稀疏地区的驾车者供油，发挥着重要作用。当大型石油公司削减对独立零售商的供应时，农村地区的人们所受影响尤其严重。
无人机群蜂拥而至
尽管如此，造成短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乌克兰远程无人机打击能力发生的巨大转变。
在 2023 年和 2024 年，乌克兰很少尝试深入俄罗斯境内瞄准能源基础设施，即使尝试了，也没有重复打击同一个炼油厂。在那段时期，只有少数位于乌克兰控制区 250 英里范围内的炼油厂受到定期袭击。现在，乌克兰的打击范围可以远达 1,360 英里外的西伯利亚秋明（Tyumen），并且乌克兰一直在定期反复瞄准俄罗斯西部地区的许多炼油厂。
以伏尔加格勒（Volgograd）炼油厂为例，这家大型工厂日产能达 30 万桶。在短短两个月内，它至少被击中五次，最近的一次袭击就发生在俄罗斯修复使其恢复运营后仅仅几天。虽然这些反复的袭击不能摧毁一座炼油厂，但可以使其持续处于需要维修的状态，从而使本已受到制裁限制的零部件供应链更加紧张。
特别是从八月份以来，乌克兰无人机袭击的成功率更高了，部分原因要归功于美国的情报支持。乌克兰现在有能力也有信心定期对俄罗斯境内多个目标发起大规模的无人机蜂群攻击，成功压倒了俄罗斯的防空系统。
袭击的影响也因俄罗斯炼油系统的组织方式而被放大了。苏联时代的规划形成了区域性的双头垄断炼油厂。一两家炼油厂负责为一个大区域（通常包括几个州和数百万人口）提供服务；当其中一家停工时，短缺会迅速波及邻近地区。这意味着，一次成功的乌克兰袭击就能为一个大区域造成短缺，而俄罗斯不得不通过数百英里外的铁路运输来弥补供应。如果邻近的炼油厂同时被击中，这些问题就必然会像滚雪球一样恶化。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然而，乌克兰袭击的真正影响可能体现在更长远的时期。与战争的其他方面一样，这场能源基础设施之战只有通过精心计算的消耗战才能取胜。
单次打击不会击垮整个系统，但持续的、高频率的行动会增加连锁故障、维修时间延长和产能损失叠加的可能性。除非莫斯科在反无人机防御方面取得突破，这是自全面战争开始以来双方都未能实现的，否则乌克兰的努力将继续造成损害。
从这个意义上说，最终结果将取决于一系列不断变化的变量。这包括俄罗斯修复炼油厂的速度；一个装置在必须更换之前可以被修复多少次；需要多少无人机才能压倒防空系统；以及乌克兰可以部署多少无人机以及能维持多久。
无人机战争是一场数字游戏。在任何一次行动中，大多数攻击型无人机都会被击落。它们的目的是饱和防空系统；要使一次攻击有效，必须发射数十甚至数百架无人机，每架至少携带 110 磅的载荷。最有效的攻击是同时打击同一工厂的多个炼油装置，并且必须在修复上次突袭造成的损害时反复打击同一个工厂。要维持对炼油厂的成功打击，每周需要数千架无人机，并持续数月。
这是一场攻击者占优势的游戏。就像乌克兰被迫保护其城市和基础设施免受俄罗斯轰炸一样，俄罗斯也无法为所有炼油目标提供足够的掩护，必须做出取舍。在广阔的距离上将防空掩护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需要时间。同时，攻击者可以随意切换目标。
虽然俄罗斯的防御已被证明无法阻止袭击，但它已开始做出其他调整。例如，炼油厂正在增加简易的头顶防护网和护罩。这些措施可能看起来很粗糙，但无人机轨迹上即使是很小的偏差，也可能决定是轻微的凹痕还是灾难性的火灾。
能源大对决与代价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乌克兰针对俄罗斯石油设施的行动吸取了俄罗斯自身对乌克兰基础设施进行打击的教训。自战争早期阶段以来，俄罗斯一直以乌克兰能源基础设施为目标，旨在扰乱乌克兰经济并打击士气。在 2023 年和 2024 年，俄罗斯造成破坏的速度，乌克兰几乎跟不上修复的速度。现在，随着俄罗斯进攻能力的增长，这场竞赛已经变成了「无法取胜的赛跑」。
今年三月，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试图说服俄罗斯同意暂停对能源基础设施的空袭，但没有成功。从这个意义上讲，基辅的炼油厂行动一部分是威慑，一部分是报复。它试图让俄罗斯付出长期以来强加给乌克兰的代价。理论上，这可能会迫使双方就能源袭击达成非正式的相互暂停协议，因为这对双方来说成本都很高。但到目前为止，结果只是升级。
对于乌克兰来说，袭击炼油厂也是一个特别有效的打击俄罗斯的方式。对输油管道、燃料储存设施和铁路的袭击效果更为短暂：它们通常可以在几天内恢复运营。但炼油厂及其庞大而复杂的设备，仍然是更脆弱、象征意义更强的目标。
俄罗斯能源部门的韧性正逐渐被消磨殆尽。
最近几周，乌克兰加强了行动，采取了多管齐下的努力来阻碍俄罗斯的石油出口。乌克兰现在经常袭击通往出口口岸的输油管道上的泵站。它还扩大了袭击范围，将参与俄罗斯能源贸易的第三方也纳入目标。例如，在 11 月 2 日，乌克兰无人机袭击了俄罗斯黑海港口图阿普谢（Tuapse），击伤了一艘土耳其油轮。
还有几起针对运载俄罗斯原油的非俄罗斯船只的破坏事件，可能是由磁性水雷引起的，尽管基辅并未声称对此负责。乌克兰甚至使用空中和水下无人机袭击了里海管道联盟（Caspian Pipeline Consortium）的泵站、码头和新罗西斯克（Novorossiysk）办事处，该联盟协助通过黑海出口哈萨克斯坦生产的石油。此类行动具有双重目的。在军事上，它们旨在对俄罗斯的出口物流造成成本和不确定性。在战略上，它们旨在劝阻第三方——船东、保险商和贸易商——不要与俄罗斯做生意。
但就俄罗斯而言，它也找到了更多目标。直到 2025 年，乌克兰一直向欧洲买家转运俄罗斯天然气，作为非正式协议的一部分，俄罗斯避免袭击乌克兰的天然气生产和管道。现在，这项安排失效了。十月份，俄罗斯发起了一系列大规模无人机和导弹袭击，在冬季前的关键时期，摧毁了乌克兰国内 60% 的天然气产能。
不惜一切代价的稳定
到今年九月下旬，乌克兰的袭击使俄罗斯的炼油产量减少了大约 10%。然而，到目前为止，尽管行动强度很高，俄罗斯仍设法将影响基本控制在局部和暂时性。燃油短缺和零售价格上涨主要局限于特定地区——主要是俄罗斯南部、远东地区和克里米亚。克里姆林宫采取了应对措施，包括实施临时汽油出口禁令以及部分柴油限制。它还重新分配了供应并动用了储备。
这些措施都是有代价的。政府每增加一层干预或控制，就会收紧国家对该部门的掌控。如今，固定的利润率、配额制度和紧急法令定义了石油行业的运营环境。例如，克里姆林宫为应对九月份的燃油短缺，发布了几项临时行政法令及能源部命令，优先保障农业、公共交通和国防所需的汽油和柴油供应；在几个地区对批发和零售燃料价格设定了上限；并暂时暂停了汽油和某些柴油混合物的出口，以稳定国内市场。
政府干预越多，企业增加国内市场供应的动力就越小。尽管这些举措可能防止了眼前的混乱，但它们正在破坏石油行业的长期适应性。
俄罗斯炼油厂停产最「反常」的影响之一是它们对出口的影响。当俄罗斯失去炼油能力时，它必须减少石油产品的出口。然而，它可以通过简单地出口原本会在俄罗斯精炼的原油，来弥补大部分损失的收入。对于政府来说，这几乎没有关系，因为它在井口征收石油税。但对于公司而言，出售低价原油而非精炼石油产品的损失可能达到每桶 10 美元甚至更高。此外，在 10 月 23 日，美国宣布了针对包括卢克石油公司（Lukoil）和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在内的主要石油公司的新制裁；这些措施可能会暂时给俄罗斯原油出口带来压力，加剧该国石油部门的紧张局势。
俄罗斯必须决定是保卫炼油厂，还是保卫军工厂。
莫斯科面临一个两难的境地。一方面，高企的汽油价格会抑制需求，使市场达到平衡。另一方面，政府已承诺保持燃油价格稳定，必要时进行干预。这种干预成本高昂，并人为地维持了高需求，但不进行干预则可能导致支持率下降，并损害公众对俄罗斯稳定的信任。
目前，俄罗斯仍保留足够的冗余和修复能力来维持系统的运转。然而，损害的累积和强力国家管理的影响正在侵蚀效率和韧性。即使乌克兰无法摧毁石油工业，它也可以迫使莫斯科做出代价高昂的权衡。俄罗斯必须决定是保卫炼油厂，还是保卫军工厂；是优先出口，还是优先国内供应；是投入资源尽快修复炼油厂，还是将这些资源用于其他地方。每一个困境都缩小了其政策选择的范围。
到目前为止，莫斯科对供应紧张的反应一直非常一致：遏制、控制和补偿。克里姆林宫决心防止可能损害公众信心的明显短缺，但它所依赖的工具——出口禁令、固定利润率、补贴——正在使该行业陷入停滞。俄罗斯炼油商现在必须在缺乏市场自主权的情况下运营；许多公司正在推迟投资决策，「直到战争结束」。炼油厂仍在运行，但伴随着推迟的维护、仓促的紧急维修，以及不断积累的安全和效率问题。结果不是崩溃，而是悄无声息的退化。
石油国家的僵化
有三个变量将影响俄罗斯石油工业的长期命运。
第一个是乌克兰的打击节奏——基辅能否维持或增加无人机袭击的数量、载荷和频率。同样重要的是俄罗斯的修复能力，即受损装置能多快恢复，以及零部件短缺是否会成为制约因素。最后，第三个变量是石油价格和欧佩克+（OPEC+）的政策：例如，油价下跌将考验俄罗斯同时维持补贴和军事支出的能力。
如果炼油能力进一步受限，俄罗斯还可以退而求其次，降低燃油质量标准，增加石脑油衍生的汽油和高硫柴油的供应。这种举措可能有助于缓解短缺，但代价是空气质量和发动机寿命。政府还指望白俄罗斯提供帮助，后者可能会供应俄罗斯高达 30% 的汽油需求。但这些补救措施只能缓解，而不能消除迫在眉睫的「石油危机」的长期影响。
基辅不可能一夜之间摧毁俄罗斯的石油工业。但通过迫使莫斯科不断地「救火」——无论是扑灭实际的炼油厂火灾，还是防止二次经济灾难——这些袭击确保了俄罗斯将不得不支付更高的成本来维持稳定。目前，炼油厂将继续运转，油泵将继续供油，出口也将继续——但成本会上升，利润会收窄，从袭击中恢复的能力会减弱。
乌克兰的行动所暴露出的，实际上是俄罗斯更深层次的脆弱性：一个能源超级大国的力量，在于几十年前建造、靠着临时的修修补补来维持、并通过行政命令而非创新来维系的基础设施。最终，俄罗斯的炼油厂极有可能在反复的冲击和体制僵化的重压下耗尽——这是俄罗斯战争经济本身的一个安静而有力的写照。
Tatiana Mitrova 是哥伦比亚大学全球能源政策中心（Center on Global Energy Policy）的全球研究员。Sergey Vakulenko 是柏林卡内基俄罗斯欧亚中心（Carnegie Russia Eurasia Center）的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