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 on the Rocks —— 2025 年 8 月，25 位国际专家齐聚雪城大学，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规划中国「入侵」台湾的行动。在两天时间里，这些学者、政策分析家、现任及前任美国官员，一反常态地放弃了他们的「防御」思维，在兵棋推演中，尝试站在北京的立场，以「进攻者」的战略思维来看待问题。
他们讨论的不是美国该如何应对中国的「侵略」行为，而是中国该如何克服那些至今仍阻止其攻台的障碍。
这次角色互换，得出了一个让人不安的结论。主导美军规划的那些「入侵」剧本，例如对台湾发动大规模两栖突击、对美军基地进行先发制人打击等，可能从根本上误读了北京的算计。正如这次兵棋推演所揭示的，想了解中国意图的分析家们，应该更多关注那些更少动用武力、更多依靠政治算计，但同样可信的「武力统一」替代方案。
像北京那样思考
我们之所以这样设计兵棋推演，是担心外界对中国领导层和战争规划者，会如何从概念上解决「收服台湾」这一问题，给予的关注不够。
这次推演的参与者构成，使得这一点尤为重要：他们大多来自美国，但也包括一些国际成员。参与者们拥有多样化的高层经验，包括曾在美国国务院、国防部和中情局（CIA），以及英国内阁办公室任职的官员。其中几位有军事背景，曾在美国陆军或海军服役，还有几位是国际关系领域的知名学者。约一半的参与者对中国军方或中国共产党有深入了解。
因此，我们是刻意设计这次推演，来迫使参与者们直面中国战略家在起草和更新战争计划时，必须面对的实际问题，例如：动用多大的武力，才足以逼迫台湾投降，而又不会引发美国的干预？台北会接受什么样的投降条件？北京又该如何从军事行动，过渡到对台湾的政治控制，并确保在区域内外的战后局面，对自己有利？
这类问题暴露了美国战略思维中的一个「盲点」。大多数美国的兵棋推演，都聚焦在军事层面的战役和战术互动上：舰艇调动、导弹齐射、伤亡人数、多少中国部队登陆台湾北部或南部等等。重点压倒性地放在「入侵」剧本。它们很少审视塑造军事决策的政治背景。
这种「狭隘」的关注，造成了一个危险的盲区：美国准备的是它能打或倾向于打的战争，而不是中国期望能赢的战争。
这次演习揭示了三种最引起参与者们讨论的方案。第一种，有限导弹齐射，随后发出外交最后通牒——本质上是「不入侵」的威慑。第二种，逐步升级，但不会攻击美军。第三种，旨在一开始就重创美军，让台北面临被孤立的新现实的突击行动。每条路径都反映了对风险容忍度和对美国「决心」的不同假设。
有节制的行动考量
参与者很快发现，当他们试图从北京的角度来看待问题时，决定攻击美军似乎没有什么战略意义。
许多分析家（包括大多数参与者在推演前）持有的典型假设，也是在美国兵棋推演中，经常出现的设想，是中国会像「珍珠港事件」那样，对美军发动一次先发制人的突袭。但如果可以避免与美国开战，为什么还要先动手呢？
正如参与者很快发现的，如果中国在「开火」的第一轮中，不攻击美国及其盟友，就没有绝对的把握一定会引发美国、日本或其他国家的军事介入。当他们把自己放在中国规划者的位置上时，他们意识到，如果美军没有首先遭到攻击，任何一届美国政府要在未经挑衅的情况下对中国开战，都将面临巨大的困难。而中国规划者们，无疑对当前的美国政治局势以及华盛顿对「未受挑衅攻击」的历史反应记录非常熟悉。
换句话说，中国规划者们不会简单地忽略美军没有先被攻击时，任何一届美国政府所面临的困难。相反，他们可能会利用这些困难，来为北京谋利，并相应地设计他们的战争计划。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些困难，大多数希望在美中之间挑起战争的美国兵棋推演设计师，才会以中国攻击美军作为开局，而不是反过来。
这种逻辑塑造了这次演习中最可信的「假设」方案：
中国对台湾的军事基础设施发动「精准打击」，同时提供「宽大」的投降条件：地方自治、保留民主制度、以及大陆方面最低限度的行政管理。
向台北传达的讯息很清楚：要么在有利的条件下接受统一，要么面临毁灭。
向华盛顿和美国公众传达的讯息同样清楚：这是中国的「内政」，不值得美国人付出生命。
然而，鉴于北京对香港的镇压，香港前「自治安排」曾看似合理的比较，现在却显得苍白无力。参与者们在这个「信任差距」上纠结：在香港事件之后，台湾还会相信中国的承诺吗？即使台湾人不相信，他们是否有更好的选择，而不是接受这些条件？这次讨论凸显了一个关键的不确定性：中国能否使其「威胁」可信，同时又使其「投降」条件足够诱人。
军事能力检查
这次演习迫使参与者们，直面一个关于中国军事能力的「不争事实」：尽管进行了数十年的现代化，但中国人民解放军自 1979 年以来，就没有打过一场大的冲突。它从未进行过大规模的两栖登陆，其后勤能力未经实战检验，其指挥结构中充斥着政治干扰。
与大多数兵棋推演将中国军方描绘成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以最高效率运行不同，从北京的角度来看，情况可能更加「清醒」。
这些限制并不会让中国变弱，但会使其更加谨慎。当导弹袭击和经济绞杀可能达到相同目的时，为什么还要尝试「诺曼底式」的登陆？当政治胜利仍有可能时，为什么还要冒军事「耻辱」的风险？参与者们发现自己自然倾向于那些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行动复杂性，并在事态恶化时最大限度地「降级」，然后在更有利的时机再「升级」的战略。
这种谨慎也延伸到了时间线。任何大规模的两栖作战都需要数周甚至数月的明显准备。参与者们承认，这种「透明度」是中国的最大「弱点」，但也注意到，世界在 2021 年至 2022 年面对俄罗斯类似的警示信号时，未能「成功威慑」。如果没有可信的军事干预威胁，国际谴责几乎毫无意义。
成功威慑所需的要素
这次兵棋推演的见解，从三个方面挑战了传统的「威慑」思维。
首先，威慑不能只着眼于击败「入侵」。如果中国理论上首选的策略，是有限打击和政治威慑，那么台湾需要的，就不只是海滩防御，而是抵御压力行动的「韧性」。这意味着要强化关键基础设施、对民众进行心理准备，并在巨大的压力下，保持政治团结。这也意味着要了解中国将如何试图引诱台湾尽早投降的「动态」，然后采取措施来「破坏」这些企图。
其次，演习表明，对美国「是否」干预的不确定性，影响着中国的每一个决策。但「可信度」不仅仅在于总统的声明或前沿部署。它取决于中国对以下情况的假设：总统会在什么情况下授权动武？国会是否会支持军事行动？美国公众是否会接受伤亡？盟友是否会提供切实的支援？这次推演的一个关键收获是，中国战略家将至少把注意力，放在「美国是否会使用武力」这些基本问题上，而不是仅仅关注「美国会使用什么武力」。
第三，威慑不仅需要阻止中国的军事胜利，还需要拒绝其「轻松」的政治胜利。如果北京认为可以通过有限武力和有利条件实现统一，那么传统的军事威慑就会失效。因此，比台湾的军事弱点更重要的，可能是其「政治弱点」。虽然台湾迄今为止，一直坚定不移地维持其「独立」地位，但中国最终跨越军事门槛、外部军事援助前景有限，以及北京提供有利的投降条件（并以拒绝后的「大规模升级」威胁为后盾）的综合影响，可能足以破坏台湾的「战斗意志」。
悬而未决的问题
演习结束时，有几个关键的争论，仍未解决。
参与者们对于中国是否会选择封锁台湾存在尖锐的分歧：一些人认为这是完美的「逐步施压」方式；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在「邀请」美国海军干预，是台湾让其部队达到最高战备状态的「机会」，也容易在试图突破封锁时，迅速升级为全面对抗。
最能揭示问题的，是对「时机」的意见分歧。一些参与者认为，中国必须在本十年内采取行动，以保持有利的军事平衡。另一些人则推测，时机可能与 72 岁的习近平希望在去世前实现统一有关。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时间对北京有利：台湾经济越来越依赖大陆、年轻一代缺乏父母辈的反共热情，而且常规和核力量平衡，可能会进一步倒向中国。
这些悬而未决的争论至关重要，因为它们反映了北京决策中的「真正不确定性」。假设自己知道中国的「时间表」或「红线」的美国规划者，是在自欺欺人。
下一步行动
这次雪城大学的演习，只是理解中国战略思维的一次尝试。其参与者带来了自己的「偏见」和「盲点」。他们可能矫枉过正地纠正了美国人已有的误解。他们当然也无法接触到中国的机密规划文件。
然而，这次演习的价值不在于「完美预测」，而在于「拓展想象力」。通过强迫美国人尝试像中国规划者那样思考，它揭示了美国规划中被忽略的可能性。它表明，最危险的剧本可能不是最戏剧性的剧本。它也证明了有效的威慑，不仅需要了解中国的能力，还需要了解其对未来战争的设想、其领导人的疑虑，以及其规划者自信地提供致胜方案的困难。
下一步是将这些见解转化为政策。这意味着不仅要进行军事剧本的兵棋推演，也要进行政治剧本的兵棋推演。这意味着要理解北京对「台湾战争」的设想，以及中国战争计划的内容。这意味着要检验对联盟凝聚力和国内决心的假设。这意味着要为中国正在发展选项来发动的多种类型的战争做准备，而不仅仅是我们乐于规划的那一种。
风险再高不过了。台湾的未来、地区稳定，以及亚洲由美国主导的「基于规则的秩序」，都悬而未决。我们不能负担「误解」北京想法的后果。这次雪城大学的演习提供了一个开端——像「对手」一样思考，以避免成为其「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