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二那一年，学校开运动会。我坐在操场边上，用半个下午的时间，翻阅《唐诗三百首》，背诵下来了白居易八百四十字的长诗《长恨歌》。年青时候学的内容可以一辈子都记住。多年过去，人到中年，我仍然能够背诵《长恨歌》和《琵琶行》。可惜，年青时候没有能够用更多时间来学习这些经典，或者追求自己想做的事。
为什么呢？因为国内的教育是高考导向的，高考不考的内容，不被重视，不被鼓励。而高考是一种选拔性的考试，能被985大学录取的考生只占所有考生人数的百分之二（换句话说，所谓”985大学就是98.5%的学生都考不上的大学”，并不是一句笑话），能被北京上海的985大学录取的考生更只占所有高考学生人数的千分之四。换句话说，绝大多数的学生，在规训之下，压力之下，耗费几年的青春，结果只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成为统计数据里面的分母。因为高考导向的教育体系，重在层层选拔，掐尖，而不是普及教育，不是自由发展。初中的时候，我的考试成绩很普通，上不了重点高中，也就被周围的一些人认为是”不务正业，没有出息”。
如果是现在的我，已经有多年人生经验，当然可以不在乎这些压力。但是，对于十几岁的学生，不可能无视外界的反馈，也就难免要因此而怀疑自己，难免要接受规训，”以有涯随无涯”，把生命消磨在考试练习上面，就像明清两朝的读书人把生命消磨在八股文上面那样。高三那一年，几乎不学什么新内容，整年都是在复习，考试。而高三只是一个例子而已。”初三这一年很重要”，”高一这一年很重要”，这种话大家都听说过，学校和社会给十几岁学生的压力是一直都存在的。从数学上讲，永远有一半的学生，包括高中生，成绩会落在后面一半，不可能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分数都在前面百分之五十，对吧？那么，成绩在后一半的学生（或者后面百分之八十，也就是分数不在前面百分之二十的学生，人数占大多数），和他们的家庭，跟着跑完高考这个掐尖的选拔体系，又得到了什么呢？这些年的体验是怎样的呢？
我是高考的幸存者。高中的时候，换了一所学校，离开了初中被霸凌的环境。我喜欢化学，高中班主任正好是化学老师。机缘巧合，我从北京市的一所普通高中经过高考考进了北大化学系，本科毕业后留学美国，取得理工科博士学位，后来又读了法学院，自己开业的新未名律师事务所（www.nwmlaw.com）已经十六年了。
我的高考成绩单
然而，偶然的个例不改变统计结果。当时和我一起进入这所高中的同学，我小时候的朋友，他中考的时候比我分数高，进入高中以后却因为各种压力而成绩垫底，后来精神也出了一些问题。我还记得小时候去他家，看到书柜里面有全套的多年的《少年科学》杂志。那个时候坚持订阅这些期刊是不容易的。想来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对他也曾经有很高的期望，难以想象他们后来的失落。我自己在中学时候做过”差生”，初中高中六年都在普通中学，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例子。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回首往事，我有几点感想：
第一，教育质量的区别。我是北大本科毕业的，在中国算比较幸运的。然而，学校按照高考分数招来了全国的尖子生，但是（至少在那时）并不太注重本科教育。我们使用的教材，有的只是油印的临时讲义，字迹模糊，排版不整齐，用起来很不方便；有的只是国外教科书的翻译拼凑，读起来难以理解。我的同学波波后来就吐槽说，在北大学了几年也没搞清楚的概念，到美国读了原版教科书，很快就明白了。此外，学校重科研，重论文，轻教学，被派来教课的老师，有的是被排挤”贬谪”来的，有的有很重的方言口音，难以听懂。上的课动辄是一百多人的大课，效果全看自己。
第二，生活质量的区别。网上说中国大学的学费比美国低，这个是事实。然而，相应地，大学经费主要靠上面拨款，造成各种问题包括行政人员比教学人员地位高待遇好等等。另一方面，大学里面盖起了豪华的大楼，但是学生宿舍条件仍然比较差。我上学的时候是六个人一间，其他学校有四人一间的（较少），有八个人十个人一间的，大家公用的卫生间数量也比较少。我的两个孩子分别在MIT和芝加哥大学读本科，她们住的都是单人间的学生宿舍，上课也几乎全都是十几人的小班课程（虽然这两所大学的本科生人数和北大差不多）。
第三，对青少年成长的负面影响。如前面提到，我是高考制度的幸存者，到高二那一年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到高三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但是，我还记得高考前的紧张，焦虑，此后很多年一有压力就会做恶梦，梦到考试和上课，梦里面经常是不好的结果。现在校园里面各种硬件设施比以前好了，但是学生们更卷了，自由时间更少了，压力更大了。比如，现在大学的GPA绩点压力大，容错率相当低；因为毕业后不好找工作，很多学校的本科变成了长达四年的考研预备班，学生们一进校门就为多年以后的考研做准备。在人生很重要的若干年里，学的是后来用不到的内容，这个过程中还伴随了不少痛苦。
我的化学竞赛获奖证书。当时北京市一等奖只有三个人。
大学毕业后，我到美国留学，然后留在美国工作。回顾过去，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工作，孩子的成长，是比较满意的。然而，我也会想到，如果大学本科的时候，以至于中学的时候，就能在美国这样的环境里自由发展，应当可以有更好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可以有更好的体验，而不至于开盲盒碰运气。我的一些同学们称赞高考制度，我想，其中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他们是受益者，如果他们是那百分之八十没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之一，是费尽力量但是仍然被选拔制度遗漏的学生，或者是加班补课为考试应付各种重复性题目的学生，想法可能会不一样。人各有志，这个很正常。中国每年有上千万高考考生，其中总有很多学生不一定适合高考制度，但是更适合出国留学，适合另一条发展道路。比如，有人指出，高考看的是总分，高分选拔出来的是各科没有多少短板的”六边形战士”，然而，毕业以后，工作中，事业中，看重的是另外一套规则，只要某一科某一项有长处，就有机会成功，可以扬长避短。举例来说，人人都知道的，长沙第一师范毕业的教员，徐特立说他数学很差（出自《西行漫记》），如果他参加今天的高考，不一定会胜过某些做题家吧。
我以前写过：中世纪的时候，埃及的马木留克，上层人士都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men of sword；但是，他们幸存下来以后，却宁愿让子女做文官，men of pen，而不是去重复自己走过的道路。这里面反映出来的道理有普遍性，就像过去很多年里，中国的大学教授，中学校长，等等，一方面身在这个教育体系，另一方面，要把孩子们送到体系以外的外国去留学。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唐明皇杨贵妃的时代，去中土以外的世界，对绝大多数人是不现实的。于是，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新未名律所办美国绿卡和签证的客户里面，包括成千上万的中国留学生，我们帮助他们和他们的后代改变了生活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