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半生缘》，美国绿卡

本文介绍大时代变迁对于个人生活命运的影响，在新的大时代来临之际，给大家参考。

我年青的时候对人情世故懂得很少，后来读了各种书籍包括张爱玲的小说，才学习到一点。进入中年以后，重读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十八春》/《半生缘》，有很多新的感受，尤其是大时代对普通人生活和命运的影响。

收录小说的网站，很多用的是《半生缘》的标题，而内容是《十八春》。简单的辨认方法：全文一共十七章的，就是前者；一共十八章的，是后者。《半生缘》是张爱玲十几年后在《十八春》基础之上修改而成的。

和《红楼梦》等作品一样，张爱玲的小说，也经常出现「版本学」的问题。比如我至少读过三个版本的《赤地之恋》，有删节无痕迹版的，有删节以后在原地加上方框好比晚明艳情小说的，还有无删节的原版。究其原因，是她生前死后几十年的大时代政治变迁。张爱玲自己，也是在大时代的变动中先后遇到恋爱，被迫分居，后来去国，在海外生活，然后在新时代开始之际去世，又在新的大时代来临之际被热烈讨论。

《十八春》发表之际，在新政权的环境下，小说最后，被安上了一条光明的尾巴。可能是看起来不配套吧，十几年后，作者又修改去掉了，一并修改了前面的一些文字和伏笔，改成了《半生缘》。这两个小说故事里面的人物，就好比进入了两个平行空间，在小说结尾处，开始不同的命运走向。但是，无论他们怎样的儿女情长，也都难逃大时代的播弄。

小说的背景是 1932 年到 1950 年前后（《半生缘》到 1947 年左右）的上海南京，作者在 1952 年离开中国大陆。小说里面的人物，不论是五十年代初到东北，还是四十年代末在上海，此后的三十年大时代里，按照她们的性格，出身，和经历，大约都很难熬。我自己有一位长亲，曾经是民国政府的交通部技正（总工程师），后来在五十年代初被批斗后自尽了。他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东北工作，后来成为院士。另一个儿子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一直到二十多年以后，七十年代末，才结婚。这是学理工科的，学文科的在那几十年里的遭际更不用提了。

小说要感动人，突出感情跌宕和悲剧故事，难免存在借助偶然意外事件，有所夸张的地方，比如男女主角在别人误导之下互相误解，以至于多年失去联系。现实生活则更多时候是长年累月明摆着的无可奈何，即使互相理解也无法逃避命运。男女主角即便是团圆相聚，琴瑟和谐，郎才女貌，比如傅雷和朱梅馥，吴祖光和新凤霞，赵丽蓉和她的前夫，又怎能逃过时代的洪流。张爱玲见微知著，及时润出国，留下小说里面的人物，和她自己的亲属，以及无穷无尽的路人，面对此后几十年的未知命运。

过去时代，曾经发生的选择问题，误会问题，大多是因为信息不足，通讯不畅引起的。张爱玲的小说里面，男主写给女主的信，因为女方搬家而无法投递；女主写给男主的信，被男方家人收到后烧掉；于是从此错过，彼此失散，互相误解，一直到多年以后。（顺便说一下，金庸小说也大多通过误会来推进情节，雪山飞狐里面的苗人凤和胡一刀胡斐，连城诀里面的狄云和戚芳，天龙八部里面的带头大哥，射雕里面郭靖黄蓉江南六怪，笑傲江湖里面令狐冲和岳灵珊，神雕侠侣里面杨过小龙女黄蓉，侠客行里面孪生兄弟误认，碧血剑里面男女错辨）。当代社会，通信发达，发个手机短信，视频通话，就可以瞬间沟通，解决问题，澄清误解。小说里面的叔惠，是去北方敌后，还是去美国留学；其他人是去东北工作，还是留在上海或者另谋出路，现在都已经可以有足够的信息可以供参考，不至于在做出人生重要决定之际依赖道听途说。

然而，几十年后的今天，在新的大时代来临之际，面对十分明白清晰的变化，步步紧逼的形势，仍然有很多人迟疑不决，或者做出决定以后又后悔。按说，人各有志，小说里面的叔惠，穿人民装当干部也罢，去美国留学读博士也罢，只要自己满意，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可以了。但是，真实生活中，作为新未名律师事务所的移民律师，我却看到有很多人后悔自己的决定。有人海归以后又要设法归海，有人在疫情前中断了绿卡申请到几年后又试图恢复，有人在中国做主任医师前些年各种收入比美国高不知道现在怎样了，有人在中年以后或者退休以后又因为子女而开始办理绿卡。过去几年，从 2020 年到 2023 年，留学美国的人数和意向变化，先跌后涨，更是有目共睹。

为什么会这样呢？除了信息茧房和内宣以外，重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和张爱玲小说《十八春》或者《半生缘》里面写到的一样，家累问题，生计问题，对新环境的抵触和担心。小说里面，世钧，曼桢，和叔惠，在人生的重要选择问题上，瞻前顾后，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犹豫不决，让读者看得为他们担心和懊恼，气愤他们为什么不依从本心，率性自然，而非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小说里面也解释了，世钧有老母在堂，曼桢有长亲幼弟，叔惠家境不好觉得与爱他的翠芝不匹配，而翠芝又难以逃出家庭控制。后来，世钧和曼桢更是因为环境的压力，亲属的期盼，偶然的离合，对孩子的关心，和对感情的误解等原因，各自结婚，养育孩子，就有了更多的家累和顾虑。于是，一转眼就是十八年，就是半生，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种限制和顾虑，现在也有，一直会有，永远会有。个人移民美国以后能否保证有高薪工作，事业发展，一切顺利，万事如意呢？会不会被现实中和传说中的困难和风险吓退，不敢尝试，或者浅尝辄止呢？这种事情没有完美的答案，只能看个人的想法和因缘。就像张爱玲的另一篇著名文章《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写到的，很多时候，你必须做出一种选择。然后，有的人经过努力达到目标（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有的人习惯性地自圆其说（「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也有人回首前尘，十分遗憾。

张爱玲多年以后改写《十八春》为《半生缘》，结尾处，写世钧和曼桢：「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写叔惠和翠芝：「两人看着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虚度之感。」

那个时候，小说里面这几个人物，互相认识十四年，不过三十五岁左右，但是已经感觉选择错误，人生积重难返，万事皆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应对此后大时代三十年的风刀霜剑。开始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张爱玲也还不到三十岁。

今天的读者们，包括比过去多了几百倍的大学生研究生，男男女女，有了过去的版本作为参考，面对重新揭幕的大时代，希望能够应对得好一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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