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在 Twitter 上分享了客户 「新未名律所」的文章，讨论《1992 年中国学生保护法》的一些影响。很多人回复抱怨说六四绿卡透支配额、导致此后中国人的排期很长，比如说：
- 他们影响了之后很多人拿绿卡。因为提前把名额用光了。这个恐怕没人知道，他们对整个华人移民群体是有亏欠的。
- 然后导致后来申请的要等好几年，甚至有到 7 年的！
- 这样做透支了之后太多年的配额，之后的人申请绿卡要苦等多少年！我们家的 eb1 竟然也等了两年多，就跟别提众多 eb2/3 的申请者了。
这种人云亦云的观点貌似很有市场，比如万维网有《世界日报》2015 年的一篇报道《10 万名额代价 中国移民要还百年》：
据移民律师李亚伦的统计，从 1993 到 2009 年，中国大陆的职业移民第三排期优先 (EB3) 名额约被扣除 1 万 6000 个，这也是为何 EB3 经常大幅倒退的原因之一。
[…]
正在申请职业移民却苦等排期的中国留学生向瑞名表示，自己不仅没赶上「大赦」，还成了冤大头。「如果真为遭到政治迫害的前辈还债就算了，但我现在是为了钻法律空子的人，要多等好几年」。
先剧透一下：不用「还百年」。已经还完了。
这个问题我之前并没有研究过，但是凭我对该法案的简单了解（下面会说）、以及过去一二十年中国 EB3/5 的批准数量，它对中国申请人的绿卡排期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 就算有，也很小。很多人对美国的移民制度不满，但不能因为这种情绪就胡乱找个替罪羊。在后续讨论中，经推友和电友指路，我看到了电报群「EB 绿卡申请与排期」里 Nekosama 提供的数据和讨论，以及 2020 年奥本在 IIUSA 会议上的发言整理。我总结和分析如下：
所谓的「六四血卡透支」，对中国人的绿卡排期几乎没有影响。
六四绿卡一共发了多少张？
《中国学生保护法案》于 1992 年 10 月 9 日生效，给予自 1990 年 4 月 11 日到此期间居住在美国的中国公民绿卡身份。根据移民局 2007 年的报告，一共发了 54,396 张。这些绿卡被很多人称为「血卡」，我个人不喜欢这个称呼。
| 财年 | 「血卡」数目 |
|---|---|
| FY−1993 | 41,684 |
| FY−1994 | 8,953 |
| FY−1995 | 3,536 |
| FY−1996 | 139 |
| FY−1997 | 57 |
| FY−1998 | 3 |
| FY−1999 | 3 |
| FY−2000 | 4 |
| FY−2001 | 0 |
| FY−2002 | 1 |
| FY−2003 | 2 |
| FY−2004 | 3 |
| FY−2005 | 4 |
| FY−2006 | 7 |
| FY−2007 | 0 |
| 总计 | 54,396 |
绝大部分所谓的「血卡」于 FY 1993/94/95 处理完毕。在 FY 2007 年之后，偶尔还有一两个零星案例，可以忽略不计，不影响讨论和结果。
六四绿卡如何「偿还」？
这些「雪中送炭」的绿卡，需要从此后的中国绿卡配额中扣除、「偿还」；具体来说，是每年减 1000 张，其中技术工人 300 张、投资移民 700 张：
Reduces annual PRC immigrant visas to offset status adjustments under this Act (1,000 annually to be allocated between skilled workers (300) and investors (700) if annual entry ceilings are in effect with respect to the PRC.).
哪些类别的绿卡配额受影响？
只有 EB3 和 EB5。前面已经介绍了，每年技术工人减 300 张、投资移民减 700 张；相当于 EB3 负责偿还 30%、EB5 负责偿还 70%。如果你是 EB1/2、家庭移民等其他类别，不要抱怨《中国学生保护法案》和「六四血卡」害你的排期变长 —— 跟你们没有关系好吗。
《世界日报》说「1993-2009 中国大陆 EB3 名额被扣除了 1 万 6000 个」，这是扯淡（应该是 300 x 16 = 4,800 张）；说「这也是为何 EB3 经常大幅倒退的原因之一」，这也是扯淡（数据错得这么离谱，结论就更不靠谱了；见下文）。
六四绿卡什么时候才能还完？
《世界日报》说「要还百年」。
国务院主管签证名额的官员奥本海默（Charles Oppenheim, Chief of the Visa Control and Reporting Division at the U.S. Department of State）2020 年 6 月 22 日在与 IIUSA 的会议上透露过：将于 FY2021 还完。「In response to a separate question, he pointed out that the required “payback” of EB-5 visas related to the Chinese Student Protection Act of 1992 would be complete by FY2021.」
此时距法案生效后的 FY1993 过了 28 年、距 《世界日报》「要还百年」的报道只过了 6 年。
这么快就还完了？
六四绿卡发出 5.4 万张、每年还 1,000 张不是要 54 年吗？怎么这么快就还完了？这是因为，早年间并没有那么多中国人申请绿卡，分配给中国申请人的绿卡名额其实经常用不完，这些都算成了「抵扣」六四绿卡的名额。移民局 2007 年的报告如下。
中国申请人「六四绿卡」偿还记录
（报告制作于 2007 年）
| 财年 | EB3/5 减扣 | 未用完配额 | 总计 |
|---|---|---|---|
| FY−1993 | 1,000 | 576 | 1,576 |
| FY−1994 | 1,000 | 0 | 1,000 |
| FY−1995 | 1,000 | 4,329 | 5,329 |
| FY−1996 | 1,000 | 3,059 | 4,059 |
| FY−1997 | 1,000 | 4 | 1,004 |
| FY−1998 | 1,000 | 0 | 1,000 |
| FY−1999 | 1,000 | 6,330 | 7,330 |
| FY−2000 | 1,000 | 2,319 | 3,319 |
| FY−2001 | 1,000 | 0 | 1,000 |
| FY−2002 | 1,000 | 0 | 1,000 |
| FY−2003 | 1,000 | 7,922 | 8,922 |
| FY−2004 | 1,000 | 0 | 1,000 |
| FY−2005 | 1,000 | 0 | 1,000 |
| FY−2006 | 1,000 | 0 | 1,000 |
| FY−2007 | 1,000 | 0 | 1,000 |
| 总计 | 15,000 | 24,539 | 39,539 |
- 这 15 年间，EB3/5 的配额一共减去了 1.5 万张。
- 但中国申请人的绿卡配额经常用不完，这些年间总共有 2.45 万张绿卡没人要，也用来抵扣六四绿卡的名额了，所以总计「偿还」了 3.95 万张。
为什么会有绿卡配额用不完？因为那时候并没有那么多中国人出国留学（90 年代中期以前中国上大学免费，毕业之后要服务满 5 年才能出国），也没有那么多人申请美国绿卡；而且有些移民类别符合资格的人数本来就不够，比如说 EB-1 早年间全球的申请人都不够；中国 EB-4 宗教人士移民一直发不满；EB-5 也是到 FY2015 之后才开始出现排期。
发出 5.4 万张六四绿卡、截至 FY2007 年共偿还 3.95 万张，还剩下 1.4 万张；随着中国申请人越来越多，FY2007 之后再没有出现过「中国绿卡配额用不完」的情形，每年继续扣 1,000 张，需要 14 年，到 FY2021 正好扣完，这与奥本在 2020 年会议上透露的时间完全吻合。
中国 EB3/5 的配额有多少？
- EB 绿卡每年全球名额大约 14 万张，其中 EB1/2/3 分别不超过 28.6% 、约 40,040 张，EB4/5 分别不超过 7.1% 、约 9,940 张；每个国家的职业移民不得超过该类别总量的 7%，算下来中国的 EB1/2/3 分别是 2,800 张、EB4/5 分别是 695 张。
- 减去需偿还六四绿卡的 300/700 张后，中国的 EB3 配额还剩 2,500 张，而 EB5 就比较惨了，一张不剩。
所以每年 EB3 少了 10%、EB5 团灭？
当然没有。如果这么简单的话，那么直到 FY2021 还完以前，中国应该完全没有任何 EB5 移民才对；实际上恰恰相反：在过去十几年里，中国的 EB5 移民比全世界其他国家加起来还多。
原因是用不完的绿卡名额会重新分配（即「Spill Over」、简称「SO」）：
- 单个类别下，某些地区用不完的名额，会分给其他地区，所以你会看到「中国申请人该类别的绿卡名额是 100 张、却发了 1000 张」的情形，因为其他地区的该类别绿卡名额没用完、送给中国申请人了。最典型的真实案例就是 EB5。
- 如果某个类别大家都用不完，则会重新分给其他类别，最典型的就是 Covid 疫情期间美国驻外使馆纷纷关闭、无法处理移民申请，这影响的主要是家庭移民和投资移民，因为 EB1/2/3 申请人大部分已经在美国工作（H1-B/L 等）、领馆关闭对他们没有影响，疫情期间移民局虽然速度变慢，但仍然工作 —— 结果就是疫情期间大量家庭移民配额在全世界都发不出去，此后分给了职业移民，导致 FY2021/22 职业移民配额猛增至 26 万、28 万 。
以上两点是非常简陋的说明，实际上的分配顺序比这复杂很多，参见 EBGreenCard.com 对此的说明。该网站整理的职业移民、排期等信息是比较靠谱的。
EB3/5 怎样才算「被偿还六四绿卡拖累」？
EB3 单个国家限额 2,800、中国「受六四绿卡拖累」只有 2,500：
- 假如当年中国 EB3 批准量不足 2,500，说明符合资格的中国申请人不够、根本发不满，不存在「被绿卡配额拖累」。
- 如果超过 2,800，说明吃到了全球其他国家的剩余名额、并且超过了单个国家原本的配额，已经赚到了。在这种情形下，能批多少不是取决于中国的法定配额（是 2,500 还是 2,800），而是取决于世界其他地区剩下了多少配额给中国。
- 只有当批准数量在 2,500 – 2,800 之间，才有可能是被偿还六四绿卡拖累：超过 2,500、并且符合资格的申请人，本来应该直接批准，结果现在要等其他国家的剩余名额 —— 如果没有的话就只能等下一年。
至于 EB5，单个国家限额 695，中国「受六四绿卡拖累」，理论上来说直到 FY2021 年还清前根本没有 EB5 名额。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
国务院的公开数据
讨论这个问题，有两份重要的数据来源可供检查：
- 国务院官网发布的中国职业移民 FY1992 – FY2021 批准排期记录。
- 国务院官网公开的历年移民批准数据，但最早只到 2000 年。
根据排期记录和移民批准记录：
- 中国 EB3 在 FY1993/94 出现了排期，原因是六四绿卡都归入 EB-3，此时正在大量处理。
- 从 FY1995 下半年开始，EB3 很长时间都是 current、没有排期；中间曾短暂出现过排期、之后又 current，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 FY2004 结束；直到 FY2005 之后，EB3 才变成了持续排期。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在 FY2004 之前，中国的 EB3 申请人，只要符合资格，立刻就能批准，不需要等待 —— 「偿还六四血卡」减掉的每年 300 张名额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如果批准人数不够，是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符合资格的人来申请。
- 即使在 FY2004 之后，「偿还六四血卡」给 EB3 带来的影响也极其有限。我之前整理过 FY2000-2018 的移民批准数据：这 19 年期间，中国的 EB3 批准数量只有 2006（2,739）、2011（2,542）、2017（2,524）这 3 年是落在 2,500-2,800 区间，其他的 16 年，要么是符合资格的申请人不够（批准量不足 2,500）、要么是已经吃多了（批准量超过 2,800、中国在吃世界其他地区剩下的配额），都不能怪罪六四绿卡。
至于 EB5，中国申请人更是大赚特赚了。EB5 全球配额大约是 9,950 张，实际上在 2012 年前全球根本没那么多申请人、用不完配额；如果你看中国的排期记录，EB5 是直到 FY2015 才出现排期（之前 FY1999 上半年曾出现过排期，但下半年又 current 了）——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在 FY2015 年前，中国 EB5 申请人虽然名义上没有配额，实际上只要符合资格都能批，不需要等、不受「偿还六四血卡」和配额减少的限制。
至于 FY2015 年以后，中国 EB5 出现排期，完全是因为内耗 —— 想投资移民的中国人太多、全球的配额都给中国也不够。在此期间中国每年 EB5 批准量都在 4,500 以上、最高时曾达 9,100 多张，远远超过单个国家 695 张的配额！可以说，「偿还六四血卡」完全没有影响到中国的 EB5 申请人。从 FY2000-2018 这 19 年间，中国名义上没有 EB-5 名额，实际上批了 5.59 万张，占全球总数的 70%！
总结
- 六四绿卡发了约 5.4 万张。
- 偿还工作，EB3 负责 30%、EB5 负责 70%；跟 EB1/2/4 和家庭移民没有关系。
- 已于 FY2021 提前偿还完毕，原因是早年间中国有 2.45 万绿卡配额用不完、抵扣了。
- 虽然中国 EB3/5 理论上每年要偿还 1,000 张六四绿卡，但由于世界其他国家的绿卡配额用不完，在绝大部分年间，中国的 EB3/5 都在吃其他国家的剩余配额，并不受「偿还六四绿卡」的影响 —— 尤其是 EB5，名义上承担了「偿还六四绿卡」70% 的重担，其实全球没多少竞争对手，中国人一家独大、大吃特吃剩余配额，获批数量远远超过单个国家应得的配额。
至于「那为什么中国 EB1/2/3/5 还要排期那么长？」因为最近一二十年想移民美国的中国申请人太多了。跟印度一样 —— 印度没有六四绿卡需要偿还，现在 EB2/3 同样要排很多年、甚至比中国还长，原因是想移民美国的印度申请人太多了。只要符合资格的申请人多于移民法允许的配额，就一定会出现排期，不管是 EB1、还是 EB2/3/5，还是家庭移民，都一样。要想不排期，要么提高门槛、减少符合资格的移民申请，要么增加或放开移民配额；除此以外别无它法 —— 胡乱找个替罪羊没有用。
下次再有人跟你抱怨「滥发六四血卡导致我们的移民申请要多等好几年、甚至 7/8/9/10 年！」请跟他说：没有这回事 —— 中国人的排期长是因为近十几年来申请移民的人太多了，跟 30 年前发了 5 万张六四绿卡没有关系。如果对方固执己见、又拿不出合理的解释和数据，请把这篇文章甩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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